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抒情诗与招生魂

1998-05-07 来源:光明日报 ■杨义 我有话说

白居易给他的文友元稹写过一通论诗书简,名曰《与元九书》,说是“诗者,根情,苗言,华声,实义”。他用植物生长过程来谈论诗的生命过程,借植物的不同部位来形容诗的内在功能价值。归结到一点,就是中国诗的本质在于一个“情”字,在于抒情。

中国抒情诗的命名之父是屈原,他在《九章》的首章《惜诵》的首句中就说:“惜诵以致愍兮,发愤以抒情。”这是中国人第一次使用抒情一词,时在公元前四世纪晚期。情之为物,至微而至大,无形而有觉,是人的生命的一种表现形式。感情是在磨难中变得丰富、沉重而有生命深度的,人的感情受磨难,往往显得精神恍惚,梦幻迷离,在信仰万物皆灵的古人心目中,也就是魂不守舍,或者灵魂出游。因此所谓抒情,也就是招回自己迷失的灵魂,或对灵魂迷走时的幻象进行描摹,使自己的精神得到升华和澄清。

古人招魂有两种形态,一是招生魂,二是招亡魂。楚辞中的《招魂》《大招》,属于招亡魂,是楚怀王客死于秦国而归葬时,楚人对他的灵魂的招徕之词。《大招》是文学侍从之臣为宫廷招魂典礼而作,《招魂》是屈原失去为宫廷撰辞的资格、却不忘怀王旧情而写的私家著作,对于其间的辩证,有兴趣的朋友可参看人民出版社即将出版的《杨义文存》的《楚辞诗学》卷。至于招生魂,宋朝范成大《桂海虞衡志》记载邕州(今广西南宁)一带风俗说,人出远门回家,逗留在离家三十里开外。家里派巫师提着竹篮,里面装着他的贴身衣服,让灵魂依附在衣服上,引导他回家,这就是“为行人收魂归”的仪式。唐代杜甫诗说:“暖汤濯我足,剪纸招我魂。”又说:“魂招不来归故乡。”李贺诗说:“我有迷魂招不得,雄鸡一唱天下白。”讲的都是招生人魂。

明白抒情诗最古老的源头之一,与自招生魂有深刻的联系,这对于理解屈原《九章》中那些抒情之什,将获益匪浅。因为这里充满着诗人与自己灵魂的沉痛的对话。比如那首为“抒情”命名的《惜诵》,它头一段“指苍天为证”,就摆开了一个审判灵魂的“神圣法庭”:命令五方之帝来作判断啊,告诫六处尊神来对证。使山川之神来备侍候啊,派上古法官皋陶来听诉讼。在经过一番灵魂的自我辩护之后,该诗又写道:以往我曾梦见登天啊,灵魂走到中途就没有天梯。我使凶暴的厉神来占梦啊,占词却说“心志极高而没有依傍”。屈原要抒发自己忠直进谏,却招致诬陷和疏远的愤愤不平的情绪,但这种情绪不能毫无遮拦,不作意象的转借而一泻无遗,那样写不配称诗之为诗。因此他借用了楚国原始宗教中的招生人魂的方式,描摹自己灵魂迷走时的种种幻象,从而创造了抒情诗的间接抒写形态,或戏剧化形态了。

招生人魂的方式介入抒情诗,造成了人与魂分裂为二的幻觉,因而可以借取灵魂奔波劳碌的意象,来隐喻诗人精神的焦虑不安。《抽思》是屈原流放汉北时所作,他身在草泽,心怀郢都,就借夏夜苦长、郢路辽远、“魂一夕而九逝”的幻象,来寄托自己的爱国恋都之深情。它描写着梦中灵魂出游的情景:还不知到郢都的路曲路直啊,向南指着月亮和群星。愿抄直路而不可得啊,梦魂为辨认道路而手忙脚乱。诗人还站出来嘲讽灵魂:为何灵魂那么老实憨直啊?人家心思不和我的心思相同。信使懦弱而传话人不通气啊,人家还不知道咱们已从容上路。灵魂奔波,传达的是邦国之思的焦灼感;对灵魂的嘲讽,却隐喻着报国无门的孤独感。诗行借取招生人魂的思维方式,探索着自己的心路历程。

这首《抽思》还有一个重要的诗学特征,就是抒情的立体交响化。它既有自我与现实的对话,今日与昨日的对话,又有人与灵魂的对话,就为全诗的情感交流创设了富有立体感的维度。它以心灵为空间,搭起了多声部对唱的舞台。宋朝范致明的《岳阳风土记》说得很有意思:“荆湖民俗,岁时会集或祷祠,多击鼓,令男女踏歌,谓之歌场。”屈原大概是把楚国民俗中这种祭祀歌场,或节日男女情歌对唱的形式,引进他的诗篇中了。《抽思》中有“正歌”,属于灵魂自语,写自己“心郁郁之忧思”,对楚王的言而无信、喜怒无常,发泄怨气。与“正歌”相对的是“少歌”,似乎是对灵魂自语进行评议,裁判着这桩君臣间公案的是是非非。祭祀歌或情歌讲究唱和,随之来了一段“倡(唱)词”,把时间从秋天倒转到初来汉北的夏天,抒写“魂一夕而九逝”的灵魂出游。最后来一段尾声,也就是“乱辞”,抒写诗人伴随灵魂回郢都的路途中的颠沛艰难。全诗共分四个声部,此起彼落,众声共鸣,形成一种立体声的灵魂交响曲的效果。这大概也是屈原对人类抒情诗史的一项别具一格的创造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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